七月的土耳其
武洹宇 (PhD in Anthropology, 2011)
千丝万缕幽凉的风从璀璨的夕阳深处吹来,像冷冽的山涧,潺潺地分流到古城的每一条街巷之间,伴着悠扬而肃穆的晚祷声从无数清真寺的穹顶上升起,穿梭至每一个日落里的旅人随风扬起的发丝之间。我站在酒店五楼的窗前,迎风望去,是博斯普鲁斯海峡两岸金光闪闪的欧亚大陆,一片片橙红色的屋顶之中,相间挺立着修筑于不同时代的古老清真寺和宣礼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伊斯坦布尔的黄昏。
一直以来,对各种古迹与旧物件恋物般的喜爱,使我每每在触碰历史时,有一种心跳加速的脆弱。因为时光另一端的悲喜,对我有着很特别的吸引。把这份感触表达得最淋漓尽致的,是董桥先生。他说,轻抚那些古老物什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看到了旧时的月色。正因为倾心于这种穿梭岁月的美感,旅行的时候,我都会选择古老遗存丰富的地方。于是,今年五月,当我第一次得知有机会前往土耳其时,各种灿烂的景象顿时涌至眼前:美索不达米亚的文明,东罗马帝国,奥斯曼帝国 …… 得知讯息的一瞬,我甚至要屏住呼吸,才能让自己陡然加速的心跳渐渐平静。
我们的行程为期十二天,共走访七座城市,主要都在集中土耳其的西部,纵深南北。计划首先飞抵伊斯坦布尔,随后一路南下,途经Bursa,Izmir,Denizili,直到地中海边上的古城Antalya,再经由伊斯兰苏菲主义的大师Rumi的故乡Konya以及首都Ankara北上,最后回到伊斯坦布尔。此行是我所就读的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系一年一度的国外田野考察之旅,主体是系里的10名硕士生。我是此行唯一的博士生,任务是协助领队的陈志明教授。启程前,我按习惯做出门的功课。
书架上诺贝尔奖得主帕慕克写的《伊斯坦布尔》已经买了两年。六月的一天,我终于将它翻开,不料却被带进了一座无限凄凉的废墟之城,城中的每一块砖瓦,都散发着昔日帝国败落的忧伤。印象最深的一处,是作者对伊斯坦布尔的居民和居住在另一些千年古城里的人们所进行的比较。他写道:假使有一个人走在瑞士日尔瓦的街头问路,当地人会讲,顺着这条街直走,先生,经过那座典雅华丽的青铜喷泉就是。这样的描述,可见这座城的居民对自己的城市是骄傲自信的。倘若换作一个伊斯坦布尔的人,他却会这么说,先生,路过公共澡堂,再往前走,您的右手边,隔着您刚刚经过的旧址眺望过去,就能见到一座破房子。于是,帕慕克写道:“今天的伊斯坦布尔人对外地人在这些悲街惨巷看见的一切感到不安。”
这一份深情而忧郁的记录,使我对土耳其的期待开始复杂起来。历史的一端是难以比肩的辉煌的盛世,而另一端却是不堪细品的凄惶沉湎,我真不愿意在那片自己满怀期待的土地上,听到时间哀沉叹息。这时,一件小事让我对土耳其的现在充满了好奇。那是陈老师的一封邮件,让我联系一个叫Sam的男孩核实我们一行人机票的事情。
Sam 是我们系里一位来自香港的硕士生。原来这次行程的缘起于他和一位土耳其朋友Mujdat Yelbay的相识。Mujdat有个中文名字,叫骆腾飞,曾专门在北京学过两年汉语,现在是安纳托利亚文化交流中心(Anatolia Cultural and Dialog Center)的工作人员。这个中心是一个非盈利机构,出资赞助我们一行人在土耳其的全部费用。记得第一次听说这个机构的时候,我对它还全然不了解,经过网上的简单查询,得知它的宗旨是致力于促进土耳其与香港的友好关系和文化交流。当时的我,误将“Anatolia”看成了“Antalya”,那是土耳其一个美丽的南岸港市,滨临地中海,同时也是安塔利亚省的省会。那时我还猜测,这可能就是土耳其一个省的官方驻外机构吧。因为在中国大陆,这一类邀请高校师生开展的文化交流活动大多是由政府承办的。然而,这个习惯的想当然,却成了土耳其之旅一连串震惊的铺垫。
首先我很快便得知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民间机构,它所有的运营经费,都完全来自于私人的捐赠。这个机构其实与安纳托利亚这一地方全无关系。事实上,“Anatolia”一词来源于希腊语,意为小亚细亚,基本就是现在土耳其的疆域,所以安纳托利亚象征的是土耳其整个国家。除去组织各种文化交流的活动,它还开免费开设教授土耳其语,甚至做土耳其菜肴的课程,面向香港所有对土耳其感兴趣的人,不论其来自何种文化或宗教背景。如此希冀别人了解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出资成立这个机构的人,该是何等地爱自己的国家!惊讶之余,我默默感叹。尽管在中国,见过很多非盈利的民间机构,但这些机构大都有很强的地域性,并且运营的主题与创建者本身的背景有着很特殊的渊源。比如某个宣传“红色文化”的机构,其创始人及主要参与者就大多都是抗战将领的后代。换言之,像安纳托利亚文化交流中心这样,以整个国家的精神文化为主题的民间组织,十分鲜见。究竟是什么样的社会孕育了一个如此环抱国家的民间机构呢?又是些什么样的人愿意投身到这项事业中来呢?此时的我,已经对当代的土耳其社会愈加好奇,在满怀悲国的忧伤与敞开胸襟的热忱之间,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土耳其?
七月三日的清晨,我们抵达伊斯坦布尔机场,一个名叫买买提的男孩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们,他是此行的义务向导之一。买买提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本科就读于上海师范大学,专业是中国语言文化。目前他仍在该校读硕士,正在研究近代中土政治关系。另一位向导,是一个美丽博学的土耳其女孩,叫Melike,等候在我们第二天参观的一个清真寺里。她在介绍自己时说,她的中文名字叫茉莉,本科就读于上海同济大学英文系,毕业后一直在上海教书,目前因等待签证暂回土耳其,义务来为这个机构提供服务。“我太想中国了,尤其是我那些可爱的学生!在中国的日子里,我了解了一些历史,深深地觉得我们两个国家都同样地古老,从古自今有太多相似的地方,我们真应该更多地去了解彼此!所以只要与中国有关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茉莉后来这么对我说。
我和茉莉很快就成了好朋友。由于我学士、硕士论文都研究伊斯兰文化,因此到了这个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穆斯林的国度,每天都有无数的问题向她请教。但是,关于今天的土耳其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一个社会,我始终不知如何发问。试想如果一个外国人问我同样一个关于中国的问题,我会语塞,不知从何答起。因为有太多的现象、太多的归结和太多的感慨,这漫长的答案里积蓄着太深的感情,恨不得声泪俱下地从清末的闭关锁国、戊戌变法、庚子赔款开始追溯,再到辛亥革命,中华民国,尔后8年抗战,3年内战最后新中国成立一路倾诉,然后是许许多多我们熟知而不熟悉的时间,直到改革开放…… 即便如此这般,都惟恐挂一漏万,而听者呢,如此错综复杂的历史线条,可能刚开口已经令人脑涨。所以,我只能在每一天每一地的见闻中,向茉莉提出我的问题。
我们抵达的第二天,原定到一个当地的人家里吃晚饭,可司机却把我们开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露天饭店。下车的时候,陈老师告诉我,大概是我们人多,主人最终还是决定把我们请到饭店。服务生把我们引到一张巨大华美的餐桌前,有几位高大的土耳其男士已等候在桌旁。经骆腾飞的介绍,其中一位名叫Ahmet的先生就是今晚慷慨解囊的主人,其他几位是伊斯坦布尔的大学教授,特来陪同。席间,Ahmet先生的太太恰巧坐在我的右边,攀谈中,得知Ahmet先生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们全家都好善乐施。她还告诉我,这种行为在的土耳其的商界中十分普遍,自觉捐赠和从事社会公益事业,是伊斯兰的传统。晚宴结束时,大家向Ahmet先生致谢,他却郑重地说:其实要感谢我的夫人,她才是这顿饭买单的人!我诧异地转向身旁的女士,连声再次道谢。她握着我的手,谦和地点头笑了笑,随后与我们一一拥抱告别。她泰然的神情,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好像宴请这么一大群陌生人是寻常不过的事。在回酒店的车上,大家一直在议论这对土耳其夫妇,骆腾飞从副驾座上回过头大声说:我们土耳其的商人是全天下最慷慨的人!
联想到席间那位夫人把她的善举归功于宗教的传统,尽管我知道“天课”是伊斯兰的重要功修之一,即有条件的穆斯林应该施散自己的部分财产,使自己的灵魂得以净化。但人类学的教育让我知道,经典教义以怎样的方式实践,往往是因地因人而异的。于是,我问茉莉,这位夫人今晚的慷慨宴请,以及给安纳托利亚文化交流中心捐赠的人们,全都是因为在实践“天课”的缘故吗?茉莉回答:“我想,宗教的感召应该只是部分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你所看到的这一切,其实本来就是我们国家的传统。早在奥斯曼帝国强盛时期,人们自发地为社会做事已蔚然成风,我们现在做的远不及帝国时代的万分之一!”
说到最后那一句时,茉莉眼里的内容变幻丰富,我似乎看到了她悠远的伤感,却也见到了一线闪光的力量。奥斯曼帝国,这个游弋于帕慕克忧伤古城里的幽灵,终于以其精神的强大,浮出现代生活的水面。在一路游览中,我们走进一个个金碧辉煌的宫殿,看过一座座气宇恢弘的清真寺,俯拾皆是这个帝国的不朽的盛名,但只有茉莉这一个眼神,真正照亮了古今的一切,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昔日帝国与今天土耳其肌肤下紧紧相连的文化脉络。
一日,我们行至法提赫清真寺(Fatih Mosque),这是第一座奥斯曼帝国的国家清真寺。在土耳其语中,“Fatih”是征服者的意思,其修建者是土耳其历史上一位赫赫有名的征服者——苏丹穆罕默德二世。1453年,他率20万大军万血战53天,攻陷当时东罗马帝国的都城君士坦丁堡,改名伊斯坦布尔,并将其定为奥斯曼王朝的国都。从此,拉开了帝国的辉煌时代序幕。在为我们介绍这段历的时候,骆腾飞说:“他是一位伟大的苏丹!可以说,今天土耳其人身上的力量,都来自于奥斯曼帝国!” 骆腾飞的话,像从身体深处吐出,历史沉淀在我身边每个土耳其朋友的心底,但凡微风吹过,昔日帝国的辉煌记忆便泛起涟漪。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帕慕克的伤感。虽然我尚不能像土耳其人那样明了奥斯曼帝国鼎盛时期的辉煌,但在骆腾飞、茉莉以及那无数古迹解说者的眼神里,帝国衰落所带来的伤痛,或许一如圆明园大火对中国人深深的灼伤。于是,我很想知道,在奥斯曼王朝覆灭之后,这个带着伤痛的国家,曾经循着一条怎样的道路走到今天?
车窗之外,大片浓绿的橄榄园随着起伏的山峦,在淡金色的霞光中缓缓流动。公路边,各种野花夹道盛开:薰衣草,夹竹桃,伴着一簇簇不知名的嫩黄色花朵,在微凉的风中迎着夕阳摇曳;车里,我后座的两个女孩一路歌唱,坐在最后一排的买买提吹着几天前在Bursa买的芦笛,司机不时地放上几曲苏菲的宗教舞乐,好不热闹。土耳其的夏天日照时间长,这样的日落时分,已近晚上9点,而这样的时候,我们常常在前往另一个城市的路上。这天,我们从Denizli赶往Antalya。我在夕阳将尽的光芒中,听着这种种乐声,想着渐行渐远的Denizli。这座我们中午才刚刚到达的城市,现在却要匆匆离去,心中有些惘然。最令我不舍的,是那个在养老院为我们端来红茶的老人,他的肩上立着一只翠绿的小鹦鹉,伴着他穿梭在这所养老院各个色彩不同的美丽房间,有淡玫瑰色,天蓝色,青草绿色,还有奶酪黄色……参观过这所养老院,我笑着对茉莉说:本人决定终老于土耳其。
我不曾想到,从土耳其归来,印在心里最深的,竟不是那些向往已久的古代遗迹,而是这间养老院。由于在参观前被告知不能拍照,所以没能留下什么照片。可一想起那里,眼前出现的是每一面墙、每一片天花板上,各种明亮悦目的色彩。整栋建筑,不论是老人的私人房间,还是集体的活动室、会客间、餐厅,甚至是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和会议室,目之所及全都涂满了各种不同的美丽颜色。许多的房间里摆着盆栽的绿色植物,把一个个角落掩映得如庭院一般。在墙上、架子上,时常点缀着风格各异的装饰挂件,有的俏皮可爱,有的抽象简洁,有的幽深瑰丽。更有的小处,一座台灯,一只茶杯,一块垫毯,都精致得风情万种。最让人喜爱的是一间公共活动室,一踏进这里,我们一行发出了震惊的呼叫“噢,太美丽了!”只见满目琳琅的首饰,油彩木器,油画,小挂件……每一件都灿烂夺目,让人恍若身置繁花之间。工作人员介绍,这些工艺品都是这里休闲的老人们手工制作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类似的画面,在我生活经验中,只属于杭州、上海、北京的一些艺术家工作室。微风中,一串串还未完工的紫色项链临窗飘摆,窗外是一簇簇摇曳的花草。那一刻,似乎身边所有的声色人影全都退去,只剩我自己站在夏日和煦的微风与阳光里,时光寂静。当有一天我老去时,是否也能在一个美丽如斯的地方跟朋友聊天,创作,对弈?
想到这里,决定终老于土耳其的豪言壮语脱口而出。茉莉拍着我的肩笑道:“老老实实地学土耳其语吧,不然怎么跟人下棋呢?”欢笑声中,我们跟这里的人们一一告别,还有那位肩上有翠绿鹦鹉的慈爱老人。据说他的太太已不能走动,他便常年相伴于此。
“其实人生的每一天,我们都在经历着数场诀别。因为大部分与你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你终其一生都再不会见到他们。” 与那位老人告别的画面,我想起了这句不知在哪读到的话。此生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也不会知道他那只可爱的小鹦鹉终将如何……感伤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道亮眼的车灯划过眼前,我才回过神来。窗外,夜幕早已降临,而我们正行在离那位老人渐渐远去的路途之上。
我在心里数着日子,在土耳其第六天了。初来时的兴奋与狂喜,已然沉淀为一种不易察觉的感情。望着车窗外远方游移的灯火,我心安然,以至不愿相信几天后就要离开这个温暖如家的国度。一杯杯精致的红茶,一盘盘可口的美食,我们每到一个地方,都受到来自民间最热情款待。一如伊斯坦布尔的Ahmet夫妇,他们都是普通人或私人机构:商人、工程师、中小学教师、报社、出版社、老人院、慈善团体、私立大学,等等。这些善良的人们,自愿自发地为我们提供膳食,为我们讲解当地的历史文化,甚至自掏腰包购买当地的纪念品赠送给我们每一个人。所有的这一切,只因为他们相信这样的国际交流,有利于自己的民族和国家。买买提告诉我:“在土耳其,最好的中学大都是私立中学。近10年,相继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私立大学。最有影响力的社会机构,也都是私人所办,比如报社,出版社,电视台等。”在我们有限的时日里所见到和感受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套用一句我们中国的话,是“人民当家作主”了。
但这个社会真如我们所见到那样吗?它是如何从奥斯曼王朝的废墟中,走到今天的土耳其共和国的?夜已深沉,我们依然在路上。同伴们渐渐睡去,我仍沉溺在恣意徜徉的思绪之中。这个普通行车的夜晚,竟是我记得最深切的一个。
几日行走的惬意悠忽而过,我们又回到伊斯坦布尔,临行在即。最后一天的行程依然排得很满,这让我非常高兴,还能再多看看这个我深深依恋的国度。午后,我们来到了一个颇有影响力的出版机构——作家记者联合会(Journalism and Writers Foundation)。接待我们的是一位气宇轩昂的Fatih Ceran先生,他是该机构的副秘书长。他曾留学美国,英语流利而标准,声如洪钟,出口成章。只要他开口,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静心聆听。在介绍这个出版机构的成立背景和宗旨时,他深沉地说:“让我们从奥斯曼帝国开始吧,就从它的败落开始。”
当我在本子上飞速地记下Fatih Ceran先生勾勒的土耳其历史线索时,脑海里不停回闪着同一历史时期的中国。19世纪中后期,中央政府羸弱不堪,前线战事连连失利,大片领土丢失,帝国开始衰落,国家试图改革重组——奥斯曼帝国步入现代化历程。此刻,东方的另一个古老的帝国也在经历着可怕的劫难:鸦片战争,割地赔款,戊戌变法,辛亥革命。20世纪初,两个帝国前后覆灭。在中国,1912年,清朝灭亡,中华民国成立。10年后,奥斯曼王庭的最后一任苏丹被废黜,王室流亡海外。此前,土耳其在一战中惨败,奥斯曼帝国于1920年签署《色佛尔条约》,放弃对亚洲和北非的一切利益,承认亚美尼亚和库尔德史丹自治,以及色雷斯东部和安塔利亚西海岸归属希腊,帝国从此分崩离析。值此生死存亡时,土耳其近代史上最杰出的政治家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蒂尔克(Mustafa Kemal Atatürk)振臂一呼,发起国民运动,对外抵抗侵略,对内推翻封建王朝。1922年,凯末尔的革命取得胜利,土耳其共和国建立,定都安卡拉。
我们所到的每个城市,不论是私人组织还是政府机构,在最庄重的议事厅里,都高悬着国父凯末尔的照片。初见时,不知道挂像中为何人,却不约而同地被他所散发的强大气场震慑。印象深刻的,是一张他身着黑袍,手持礼帽,正举步前行的巨幅照片。画面里,长袍的一角随风扬起,他微低着头,眼睛深深地抬起望向前方,洞彻人心。
在凯末尔当政期间,实行了诸多改革。他废除了许多以伊斯兰教为基础的社会制度,比如哈里发制,教长制等,停办宗教学校,关闭宗教法庭,为土耳其的世俗化进程扫清了障碍。同时,他还强制所有政府人员必须穿西服戴礼帽,妇女不准戴盖头。在世俗生活中,废黜一夫多妻制,确立离婚制度,保障女性受教育、就业等方面的平等权利。概言之,凯末尔推行的一系列改革,走的基本是全盘西化的路线,依靠的是强权推行的暴力手段。
这场改革的结果,一方面的确使得土耳其摆脱了内忧外患的困境,开始迈向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并带来了社会经济的迅速发展,但另一方面,也留下了无数的隐患。由于凯末尔的独裁思想和暴力执政,导致土耳其政坛至今仍存在严重的军政分离。短短的几十年里,军队数次胁迫或直接发动政变,强迫民选政府下台。对于军界的暴行,Fatih Ceran先生形容是:“那真是极度荒唐的乱政,你不可想象那有多乱!就在20年前,他们居然要求选民公开所选人的名字,然后再对选票的统计结果进行保密!”我想起茉莉曾经对我说过:“你知道吗,就在几十年前,他们甚至吊死人民选出来的总理!”同样,买买提在一次跟我谈到他的学位论文构思时,也曾说起“现在的军队仍手握重权,他们是土耳其社会平静表象下的危险暗流,是很多社会问题的根源。”对此,Fatih Ceran先生总结道:那时的土耳其,已经由一个尊重文化多元的强盛帝国,彻底堕落成一个容不得任何异己的畸形社会。
持续了数十年之久的这场社会乱象,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才逐渐好转。近二十年来,土耳其社会经济迅速发展,自由之风重开。也就在这个转折的时期,一群进步的新闻人、学者和作家,深感要使土耳其恢复其宽容自由的社会原貌,须有各种不同思潮和文化进行交流,促进相互理解与尊重。为此,他们在1994年成立了一个专门的机构,为多种文化交流搭建平台,这便是Journalism and Writers Foundation的由来。最后,Fatih Ceran先生不无感慨地说:“我们现在所倡导的爱与包容,其实全都在《古兰经》的教导里,早在奥斯曼帝国的强盛时期,人们已经这样实践。”
这一句话,我恍然觉得有些熟悉,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停在了昔日的奥斯曼帝国的耀眼光芒里。 是的,那种光芒里所折射的,正是茉莉,买买提,骆腾飞,还有许许多多土耳其人既忧伤又骄傲的眼神。在回程的车上,我对茉莉说,土耳其的近代史真令我震动,帝国的覆灭,流血,各种救国的声音,革命,牺牲,像极了我自己的祖国。茉莉说,“在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读那段历史的时候,一直流泪,以至根本坐不住。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说完,我们都沉默下来,彼此陷入各自的思绪之中。车窗外,夕阳西下,又见伊斯坦布尔的黄昏。
车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行至一处高地,我们来到了一个十分美丽的饭店,这是在土耳其的最后一餐。我和茉莉依然坐在一起,买买提也依然是妙语连珠,让大家欢笑不断。从我坐的位置向右望去,仍是一大片橙红的屋顶和各种古老的建筑错落相间,极目处,浮动着博斯普鲁斯海峡金光闪烁的水面。“真的要走了哦,”微风之中,茉莉笑着对我说,她笑得那么灿烂。我也微笑着,却不再言语。
落日西沉,离别终是来了。我听见祷告的唱诵从身旁的一座清真寺里升起,渐渐地,随着从海峡吹来的晚风,融汇到古城海峡两岸万千清真寺宏大的祈祷声中。去往机场的路上,我望着车窗外辉煌将尽的光景,心中飘出起帕慕克的话,“她对我而言是一座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我一生不是对抗这种忧伤,就是跟每一个伊斯坦布尔人一样,让她成为自己的忧伤。”暮色渐浓。我满载着记忆的身体随着车身轻轻摇晃,疲惫与不舍之中,渐渐有些虚实莫辨。走过的沧桑的城堡,鲜花盛开的宫殿,罗马帝国的废墟,绿树掩映的清真寺;见过优美有力的阿拉伯文书法,街边咖啡座里眼神深邃的老妇人……一幕一幕,在眼前如油彩般流动起来。我闭上眼睛,让一切慢慢落定,最后停在了买买提、茉莉、骆腾飞以及每一个我们遇见的土耳其人深深的笑纹里,映着红红的落日。这一刻,我似乎看见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正穿透帝国斜阳的忧伤拔地而起。